【幸福講堂】 別來無恙 (Little Secret)

   （文／心理諮詢師 柯俊鴻）

【幸福講堂】 別來無恙 (Little Secret)

有些秘密，像一顆深埋的種子，唯有當我們停止恐懼它會長成怪獸，才能發現它原來可以開出理解的花。

   冬雨季的開始，空氣裡還黏膩著茉莉花與塵土混合的氣味。母親從台東來電，說要帶著「Ying Hua阿姨」坐火車到花蓮看我。電話那頭，母親語氣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：「那個『無緣的親家母』，一直很惦記你，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。」「無緣的丈母娘」這幾個字，像一把久未使用的鑰匙，突然轉動了記憶深處那扇上了鎖的門。剎那間，心底那個蟄伏多年的「小秘密」，連同與之糾纏的青春、遺憾與淚水，如潮水般湧現。

第一個翻騰而出的畫面，是那一則令人心碎的新聞快報：
「女子Annie駕駛自小客車，行經市區中華路平交道時，疑似在號誌已響、柵欄將降之際闖入，車輛當場受困於鐵軌上。四十二秒後，遭疾駛而過的北上太魯閣號撞擊，車體嚴重翻覆扭曲，救出時已無生命跡象，送醫不治。」螢幕上的文字冰冷而絕對，將一個燦爛的生命簡化為一則社會新聞。那是我青梅竹馬的摯友，也是我曾以為會共度一生的「她」。

第二個畫面，便將我拉回那段青澀卻熾熱的大學歲月。
    那時的我們，如同哼著田馥甄那首〈LOVE!〉的少年，懵懂地驗證著歌詞裡的循環：「我愛你，你愛她……」愛情從來不是單向的箭矢，能輕易射中靶心；它更像一場雙人舞，需要節奏相合，步履一致。我們都曾是那個拿著以為萬能的鑰匙，卻在無數扇門前徘徊、試探，最終發現哪一扇都不屬於自己的迷路者。

    Annie於我，是比家人更親密的存在。我們是鄰居，是玩伴，是雙方父母眼中默認的「未來」。她長相帥氣，性格爽朗，對我體貼入微。我常犯頭痛，她就不遠千里買來當時韓國正熱銷的「麻藥枕頭」，一人一個。我們可以蓋著同一條棉被，純聊天到天亮，也不覺膩。她一直是我公開的、甜蜜的「女朋友」。直到大學畢業前夕，在雙方家庭的祝福下，我們甚至舉行了一場溫馨的訂婚宴。

   然而，在我即將負笈美國攻讀碩博士的那一週，故事悄然轉向。在煙火繚繞的可利亞燒肉店，她細心地為我烤好一片牛肉，放入我盤中，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：「Jones，其實…我最近喜歡上一個學妹。」我當時還傻氣地以為，這是一種戀人間的試探。直到某個晚風徐徐的夜晚，我們在河堤邊散步，她以無比認真的神情，再次確認了這份感情。世界在腳下無聲崩裂，我卻聽見自己用輕快的聲音說：「唉呦，愛情本來就是這樣啦！要兩邊都剛好喜歡，真的不容易耶！」說完，我們竟還能像往常一樣，手牽著手，走完那段彷彿沒有盡頭的河堤。

   後來，我手機裡總是循環播放周傳雄的〈黃昏〉。歌聲裡有種抓不住的流逝感，就像我們指縫間溜走的二十二年光陰。那晚之後，我變得不像是原來的我。我會忍不住傳訊息問她在做什麼，聽到她訴說與學妹間的甜蜜或醋意，心中便泛起一陣酸楚的漣漪。我甚至成全般地，與她們兩人一同坐在台大水源街的星巴克裡，喝著那杯嘗起來格外苦澀的「薄荷柚子風味冷萃咖啡」。看著她們眼神交會間的熾熱，明明是盛夏，我卻感到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。那一刻我方驚覺，在這場三人行的默劇裡，我才是那個多餘的「局外人」。原來，守著一個心繫他人的她，是這種滋味。

當時，我在無人知曉的網路角落，寫下這樣的心情：
Little Secret
你說我是你認識最貼心的男孩，
收集著水藍色的信封，把心事悄悄地寫下來，
把郵票貼成白鴿的模樣，給你的信你還沒打開，我已經開始等待郵差。
信紙並不是我的期待，期盼你多點關懷，
郵票黏住了我的無奈，有話不能夠說出來…
真的想要對你說，因為你愛的不是我，而是你的她。
但是怎樣才能沉默的告訴你，屬於我的小秘密---我愛你!

第三個畫面，就切換到花蓮火車站的人潮之中。
自Annie的告別式後，我始終懷著一份複雜的愧疚，躲避著Ying Hua阿姨。我不知該以何種身分面對這位差點成為我母親的長輩。然而，當她在出站口看見我，竟毫不猶豫地快步上前，緊緊將我擁入懷中。她哽咽著，在我耳邊反覆說道：「別來無恙！孩子，別來無恙…心裡不要有任何虧欠，我早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了。」她的擁抱如此用力，彷彿要將這些年缺席的關心一次補足。剎那間，我的防備與矜持全數瓦解，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大廳，我們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母子，相擁而泣。那一刻，我深刻體悟到：愛的形式或許會轉彎，但真摯的情感，從來不會真正消失。

    作為一名心理諮詢師，這段個人經歷與職業生涯中遇到的許多案例，讓我深刻理解，當孩子向父母或師長揭示自己是同性戀時，那需要多大的勇氣，而大人的反應又將如何深刻影響孩子的一生。這並非只是「贊成」或「反對」的立場選擇，而是一場關於「愛」、「理解」與「支持」的修行。以下，我想以專業角度，為正在經歷此階段的父母與師長，提供幾項明確而簡要的建議：

※給親愛的父母：當孩子向你出櫃時

一、 穩住情緒，接住他的信任：孩子的坦白，是將最脆弱的一面交託給你。你的第一個反應至關重要。請先深呼吸，感謝他的坦白與信任。即使內心震驚、不解、甚至擔憂，請先說：「謝謝你告訴我」、「這一定很不容易」、「我愛你，無論如何」。避免立即的否定、責備或表現出崩潰，這會讓孩子瞬間關閉心門，並感到雙重背叛。

二、 區分「感受」與「事實」，學習是第一步：你的擔憂（如未來孤單、社會壓力、健康問題）是真實的感受，需要被正視。但請將這些感受與孩子本身的「價值」分開。同性戀不是疾病，不是選擇，也不是父母的過錯。主動尋求正確知識，了解性傾向的科學觀點（如國際醫學組織已將同性戀從精神疾病名單中移除），取代來源不明的偏見與謠言。

三、 聚焦於「關係」而非「議題」：不要將這件事簡化為一個需要辯贏的「議題」。焦點應始終放在你與孩子的「親子關係」上。你可以問：「你什麼時候發現的？」「有什麼是我可以支持你的嗎？」「你希望我怎麼做？」保持對話暢通，讓孩子知道，你們的關係不會因此改變。

四、 照顧自己的心情，尋求支持：接受孩子是同性戀，對許多父母而言是一個需要調適的過程。感到失落、困惑是正常的。請尋找可信賴的朋友、專業諮商師，或參與支持團體（如台灣的「同志父母愛心協會」）。處理好自己的情緒，才有能量健康地支持孩子。

※給敬愛的師長：當學生需要你的引導時

一、 營造安全、不批判的校園環境：師長的角色是創造一個讓所有學生，無論性傾向為何，都能安心學習的空間。在言談中避免預設異性戀的玩笑或舉例，使用中性詞彙（如「伴侶」而非「男朋友/女朋友」）。明確反對任何形式的霸凌與歧視言論，讓平等與尊重成為班級公約。

二、 成為可信任的傾聽者，而非裁判：當學生試探性地向你透露或求助，你的角色是傾聽與支持，而非急於給出道德判斷或解決方案。提供一個絕對保密的空間（除非涉及自傷傷人風險），讓他能訴說困惑與壓力。簡單的一句「我聽到你了，你在學校並不孤單」，就是巨大的力量。

三、 提供正確資源，賦能於學生：了解並提供校內外相關輔導資源、青少年同志團體資訊或書籍影片。幫助學生建立健康的自我認同，鼓勵他將性傾向視為自我的一部分，而非全部。引導他思考如何規劃未來，將精力同時投注於學業、興趣與個人成長，建立自信與抗壓能力。

四、 關鍵的橋樑：與家長的溝通藝術：若學生因家庭壓力而痛苦，師長可扮演溫和的協調者。與家長溝通時，從「關心孩子福祉」的角度出發，分享孩子在學校的正面表現，強調他的壓力與痛苦，並提供科學資訊與支持管道。目的是促進理解，而非指責家長。

※給父母與師長的共同忠告：

    愛的本質，是希望對方幸福。我們或許需要時間來理解與我們經驗不同的愛。但真正的愛，是願意為了所愛之人的笑容，去學習、調整，甚至挑戰自己原有的框架。孩子的幸福藍圖，或許與您當年想像的不同，但那仍是一幅值得被祝福的風景。

    這個「小秘密」，從青春的困惑、生命的遺憾，到最終在諒解的擁抱中釋懷，教會我的正是：別來無恙，或許是人間最深的祝福——無論你我經歷了何種風雨，改變了何種身分，我對你的關懷，始終如初，只願你一切安好。

溫暖的祝福，
[你的心理諮詢師] 柯俊鴻 副教授

【推薦聆聽】〈每日倚靠的力量〉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693gbP_07bE

張清芳-《別來無恙》- (豐華唱片official 官方完整版MV)
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7wck6MoBLV8

後記：本文撰寫初衷，源於多年諮商實務中，見證許多家庭因「不理解」而產生的裂痕，與因「接納」而重修舊好的感動。願每一份愛，都能被溫柔承接；每一個獨特的生命，都能在陽光下坦然盛放。